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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长声:一亿日本尽白痴

2015-12-18 李长声 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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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是主动的,看了活字在头脑里思考、想象,以理解内容,而电视看画面听声音,单方面灌输,几乎不容人动脑筋。“一亿尽白痴”的另一方面是“一亿尽评论家化”。人人参与,谁都可以当评论家,什么都可以拿来评论一番。


大宅壮一不大被日本人记起了。

这大概是社会评论家的宿命,犹如食品有“赏味期限”。大约从1955年到1965年这十年间他最为活跃,以至演讲时遭人刺杀的社会党领袖浅沼稻次郎说:“即便有乌鸦不叫的日子,也没有听不见大宅壮一的声音的日子。”社会批评具有时效性,哪怕戴上了一顶传媒帝王的帽子,也难免与时代共存亡。大宅常说他卖的是鲜鱼,不卖干的或咸的。针对性越强越容易过时,评论家本人也随之被日新月异的社会遗忘。

忽然想到大宅壮一,是因为闲来读了一首明治年间日本人写的七绝,云:“纷纷上疏各图功,兴学建官论太公,黄口市童皆贾谊,白头村叟半文翁。”明治伊始,政府成立待诏局,任谁都可以上疏建言。言路洞开,一时间街上孩童都变成被汉文帝问鬼神之事的贾谊,乡下老叟也半为汉景帝年间治蜀的循吏文翁,争相为兴办学校、设置官职之类的国家大事献芹或献曝,个个都太像“公知”。忍俊不禁,油然联想大宅说的“一亿尽是评论家”。日本两度起飞——明治维新与战败后,时隔半个多世纪,而民众像条河,流过各处的水都不是原先的了,但流到那里该回旋还是要回旋,该激荡还是要激荡。大宅写道:“最近媒体最显著的现象之一是名为‘评论家’的人正在被大量生产,范围广泛得惊人。以前说评论家,无非政治评论家、经济评论家、文艺评论家、美术评论家之类,但近来像我这样一个人什么都干的人叫作社会评论家了,其数量非常多。另一方面评论的领域不断细分化,例如体育评论家当中除了棒球评论家、相扑评论家,又有了乒乓球评论家、柔道评论家、拳击评论家等。关于衣食住,有建筑评论家、服饰评论家、流行评论家,最近还出了菜肴评论家、味道评论家。或许不久将出现烤鳗鱼饭评论家、炸猪排饭评论家,以及领带评论家、内衣评论家、裤衩评论家。


大宅壮一


日本放电视始于1953年,为时不久,1956年大宅跳出来批评:“电视是现代文化的最高作品,反而使文化倒退,就是说,过于感觉,过于直接,使人丧失智能,也就是白痴化。”“电视的娱乐节目中某种东西使人们‘无知’(白痴)”,“电视这种最进步的媒体展开了‘一亿尽白痴化运动’。”眼看要掀起社会派推理小说热的松本清张也跟着指责:“看这个架势,电视普及使日本人的思考力钝化。孩子丢开学习,青年丧失思索,在电视前傻笑。长此以往,一亿日本人很可能尽白痴。”当时日本人口有九千多万,模仿曾流行一时的诗句“六亿神州尽舜尧”,把这个说法译作“一亿日本尽白痴”

所谓白痴化,首先是媒体本身的问题,自痴痴人。大宅说:“近来媒体只瞄准社会底层,光重视收视率。瞄准最底层,所以越来越愚劣,白痴节目非常多,就是说媒体白痴化。有了电视以后,白痴越来越严重。”电视这个神器“是20世纪后半产生的文化怪兽,是妖魔,难以抓住其正体”。其实大宅已经一把抓住了,怪兽的正体是收视率的“唯量主义”。决定书的价值的,不是销路,而是书的内容,畅销书未必是好书。这是人类的传统良知。电视几乎被广告主操控,对于收视率这个怪物的关心远远超过节目质量。他们误以为低俗化就是大众化。人不是“思考的芦苇”,变成“不思考的猪”。从电视到今天的网络,总有人抵抗,凭据的是以书本为中心的教养主义世界观。读书是主动的,看了活字在头脑里思考、想象,以理解内容,而电视看画面听声音,单方面灌输,几乎不容人动脑筋。“一亿尽白痴”的另一方面是“一亿尽评论家化”。人人参与,谁都可以当评论家,什么都可以拿来评论一番,于是乎呈现那首七绝所嘲讽的景象。

社会评论家往往是最识时务的,骂归骂,自知无力回天,几年后大宅就给索尼的黑白电视机做起了广告。他对媒体的批评很有趣,曾这样说:媒体文化由报刊、出版之类的固体起步,因电影而变成流体,又凭借广播、电视的发达普及而转向气体化。“没火的地方不起烟,媒体总是发现火种而煽风。不是有火灾而敲钟,而是因为钟响所以有火灾,这种‘新’现象往往媒体是纵火犯。起码不要去协助灭火,扩大延烧的范围是媒体的机能。

又说:“活在传媒世界,都变成传媒型的人。传媒型人种的特性各种各样,特别突出的是自我表现欲很强。近年随着传媒领域从活字向电波扩展,这种倾向越来越严重。学者、作家、思想家、社会运动家都加入其中,同样演员化。一言以蔽之,演员化是丧失羞耻精神。在这一点上,被称作政治家的人种多数是天生的演员。

还说过:“大众文学的作用就是给现今制度下受压迫的无产阶级一味清凉剂和逃避场所。所谓文坛与媒体的关系越来越紧密,实质是媒体的商业主义对文坛拥有强大的支配力量。




1966年6月,中国开始搞文化大革命了,大宅壮一和小说家安部公房对谈,说:现在的三种新神器,是汽车、彩电、出国旅行。神器,本来指天皇家的传国之宝,而老百姓拿来当神器的,自然是实用的东西。二人对谈已过去半个世纪,中国早已普及了彩电,但对谈的题目好像还不算过时——“电视时代的思想”。(大江健三郎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之后说:“如果安部公房多活几年,这个奖就是他的。大宅壮一读东京大学社会学,拖欠学费,不知什么时候被开除了,终归算大江的老校友。”)9月,大宅壮一组成大宅考察团访华,预定三周,但两个星期就打道回府,原来大宅“失言”了。那年月毛泽东这个名字铺天盖地,他却说:“你们一个劲儿毛泽东、毛泽东,可我们毛泽山了。”他在玩谐音,“毛泽山”(もうたくさん)听来是已经太多了的意思。这下惹恼了日本出生的中日友好协会会长廖承志,把大宅一行赶出中国红海洋。大宅撰文把红卫兵造反叫小玩闹革命,把大串联叫游乐革命,批判文化大革命“尊毛攘夷”。

大宅壮一要是活在当今的网络时代,一定更如鱼得水,围观,起哄,说俏皮话,刻薄地奚落,大显身手。深刻观察,给社会起一个绰号,流行一时,是社会评论家的本事,他尤擅此道。给谷崎润一郎的文学命名为“唯色史观文学”,把小说《太阳的季节》作者石原慎太郎那类人叫作“太阳族”。时过境迁,一些妙语都近乎死语,而“一亿日本尽白痴”还活着,仍然是人们议论媒体功过的常用语。模仿这个说法,1970年代出现“一亿尽摄影家”,据说那时候在欧美分辨日本人与其他亚洲人就看他脖子上挂没挂照相机。卡拉OK问世,“一亿尽歌手”。1980年代大多数人都觉得自己的生活程度属于中产阶层了,“一亿日本尽中流”。2015年安倍内阁向“少子高龄化”的结构性问题挑战,实施“一亿日本尽活跃”计划,倒未必是模仿大宅壮一,因为这个句式本来是政府的杰作。往远了说,战争年代有“一亿玉碎”、“一亿尽特攻”的口号,战败后总理大臣让全民“一亿尽忏悔”。(1967年日本人口超过一亿,1945年为七千二百万,战争期间的一亿是算上朝鲜、台湾等殖民地人口)

看透社会现象,归根结底是看透人。大宅壮一卒于1970年11月22日,未看见中国文化大革命收场。三天后三岛由纪夫切腹自杀,很多人遗憾:要是大宅活着,会怎么评论三岛事件呢。他曾说过三岛由纪夫,那种芥川龙之介类型的自恋者会自杀吧。

大宅从来不相信宗教,遗嘱“死了也不要叫和尚”,但无奈的是,死后被葬在瑞泉寺,每当忌日就得听和尚给他念经。我去镰仓看过他的墓,不好说参观,但也没祭扫,初衷是去看墓石上镌刻的手迹:男人的脸是履历表。他还说过,女人的脸是账单。前几天陪朋友去镰仓圆觉寺祭奠小津安二郎,12月12日,正好是他的诞辰和忌日,有什么缘分似的,墓碑上却幽幽刻了一个字:无。1938年小津出征南京,曾肃然接受从鸡鸣寺住持挥毫的“无”字上面“猛烈地吹过的风”。南京陷落,大宅壮一也作为每日新闻准特派员从中山门进城,目睹“发生了相当大规模的屠杀”。




作者:李长声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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